我在記憶剛回復的那一段時間裡,曾經對自己感到非常的憤怒與失望,我責怪自己,這麼重要的事我怎麼會記不起來,忘記是誰傷害了我,是誰背叛了我的信任,無視、孤立我的我的痛苦。在走過一段復原的歷程之後,我對童年的自己有了更多的諒解:遺忘,是為了保護自己,我經歷了太過嚴苛的環境,三歲的我過於脆弱,在渡過那殘酷的生存困境之後,我的心靈選擇遺忘以減輕成長的負擔。但遺忘是要付出代價的,我時常感覺我活在真空之中,在另外一個時空宇宙裡看著自己浮沉,我無法也無力拾起我的感覺,任何一種感覺就像失去了真實一般空虛,而我完全不懂為什麼。
我向童年的自己道歉,對不起,我將你遺忘在那段恐怖的童年裡,而童年的我告訴我,沒關係,我們走了那麼遠的路,都是為了找回自己,現在,你找回我了,我們會一起努力的活下去。
《哭泣的小王子》p148-154:
"第七章 遺忘、否認、疏離和假裝
「如果我小時候真的有被性虐待過,我會不記得它嗎?」我們都會合理地假定,像性侵這樣可怕的事情會牢牢地嵌在人的記憶裡。但是,事情通常不是這樣的。對於兒童時期性虐待的創傷,人們通常會忘記整個事情和其他相關任何的事件,而且壓抑的作用甚至會擴及到在那些年間發生的其他事情上〈請參考第五章〉。然而,當記憶不復存在,倖存者會覺得像是生活在真空之中。他知道生活裡有些問題,卻不知道到底是什麼問題,因此很可能會覺得問題就在自己身上。他常自問,我是不是都在爲失敗找藉口?我是不是個可怕的人,把罪都怪在別人身上?我有什麼毛病,爲什麼不記得小時候發生的事?
回復失落的記憶是接受治療最常見的原因之一。個案認為,「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就可以解開所有的困惑。「如果我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我就一定可以處理它。困難就在於我不確定。」倖存者會尋找進入記憶的入口,他可能會嘗試催眠、心理劇、引導想像、心理分析、冥想、按摩,或是任何結合身體和心靈工作的方式,最終的目的都是要——記得。
把回復記憶設定為最重要的目標,會產生一些問題。這創造出一種思維或心態——記憶的復原是任何復原工作的前提。「直到我知道真的發生了什麼事,我的生活才能繼續前進。」這樣的想法會使人忽視眼前的工作——療癒童年時期的傷痕。
的確,一個人會很自然地想要記得生命中發生的事,但是當他變得像是偵探一樣要去探查時,他遇到的挫折會多於幫助。雖然我了解生活在不知道的不確定狀態下有多困難,我仍然鼓勵個案不要將焦點放在恢復記憶這件事上。我過去看過很多人雖然不確定到底發生什麼事,卻還是有深刻且重要的復原進展。在投入於療癒過程的其他面向上時,很多倖存者都會自動地恢復記憶。
要了解如何可以恢復記憶,就必須了解為何它們會被藏起。如同第六章所述,生存是這些受虐孩子需要去面對的首要課題。面對持續的生理與情緒攻擊,他們沒有太多的資源可以運用,他們幾乎沒有時間也沒有能力去衡量輕重,只能忍耐地度過一切。當這個世界要將他們淹沒,而疼痛也強烈到令人難以忍受時,唯一的可能性就是讓自己與這樣的情境保持距離。
這是為什麼有這麼多蹺家小孩的原因之一。孩子們以實際的行動把自己和虐待他們的家庭隔離開來。要去適應街頭的毒品、賣淫、暴力和殘忍獸性並不困難,因為這樣的虐待環境對他們而言並不陌生。事實上,他們對於其他(不虐待)的情境所知甚少,街頭的生活雖然很辛苦,但可以讓他們對自己的情況有掌控的錯覺。他們和了解自己感覺的人在一起,不用假裝一切都沒問題。他們不再需要塑造一個正常的自己,也不會因為別人都有正常的家庭、快樂的生活但自己都沒有而深感挫折。他們對環境有一點理解,雖然獲得理解和接納的代價是更多的虐待、成癮行為、疾病及死亡,但這只不過是另一個需要接納的事。
對其他孩子來說,遠離那個受虐的家庭不太容易,因為他們可能太小了、太恐懼了或者因為其它因素而無法離開家,所以他們會用一些創意的方法在受虐當時與之後把自己隔離開來。當他們無法在身體上遠離虐待時,他們就心理上讓自己與感覺疏離。孩子可能會退卻至恍惚的狀態或幻想的世界。我所帶領的倖存者復原團體的成員,描述他們用以下的方式讓自己從受虐現場隔離開來:
「我總是像靈魂出竅一樣,浮在天花板上,看著我自己和我爸。」
「我想像這是發生在某個人身上的故事。」
「我會試著去想其他事情,直到它結束。」
「我會給自己另一個名字和個性。」
「我知道他們不是我真正的父母。有一天,真正的父母會來接我回去跟他們團聚。我媽媽是很善良漂亮的,我爸爸很高也很壯,他會把我舉在他的肩膀上,我們會從此一起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他在說最後這句話的時候,帶著困窘的笑容,就像是說話的這個人雖然覺得這個童年幻想很蠢,但重要的是我聽到他的話,而且我知道這對他的意義是什麼。〉
「我必須要將感覺完全放在我有多恨他。如果我可以這麼做,我將不用去想發生了什麼事情。」
「我假裝我朋友喬伊的父母才是我真正的家人。我很多時間都待在他家,他們總是對彼此都很好,而且他們常常笑。我總試著讓他們邀請我去他家一起吃晚餐,我也總是想在他們家過夜。但是我媽不喜歡我都待在喬伊家。我想她看到我在那裡比較快樂時,是感覺很受傷的。」
接著,他們用來處理痛苦的方式就是把它完全封鎖起來。就情緒的創傷來說,這個方式就是遺忘。如果我不記得小時候發生過被性虐待的事,就表示那件事從沒發生過;如果從沒發生過,就不用去處理。只要不去記得生活裡那些太混亂、太痛苦、太無法抵抗的片段,受虐的孩子就只需要去應付他能力所及的問題。把巨大的問題分解成可處理的小片段是合理的。當虐待是特別嚴重的,或是一直持續的,童年生活中大量的片段可能就被迫要隱藏起來。
當這些個案告訴我,他們對兒童時期只記得一點點或是全部不記得,我不會覺得驚訝。我會假設可能發生過某種形式的虐待。記憶會被封鎖是有原因的,通常是為了要保護什麼。要移除這些保護需要非常小心以及相當的耐心,而且要在安全和受到照護的情況下進行。以為把記憶找回來一切就會自然解決是不理性的想法。就好像我們打開身體上的某一處傷口時,我們不會置之不理然後讓它再度受到感染一樣,我們一定要有一些新的策略來取代遺忘。我們必須要了解,失憶是有其功能性的,這是讓一個受虐孩子長大和生存的方法。在找到更長久的處置方式之前,傷口的包紮只是暫時性的保護。我們要欣賞這些孩子用如此有創意的方式讓自己生存下來,直到他們得到療癒的機會為止。
一個成年倖存者會攜帶這些策略所遺留的東西。他會發現從痛苦記憶裡保護自己的其他方法。除了遺忘童年時期的一部分,他還會去重新寫歷史,這包括了否認與假裝。成年倖存者會記得自己的童年是美好的,他可能會用柔軟的色調去掩蓋一幅很可怕的童年景象。當個案述說的童年景象太美好時,通常最好去深入探究一下。有些東西聽起來太美好而不像是真的時候,通常它就不是真的。但這並不表示他在說謊,而是他選擇了一個自己能處理的方式來看世界,而這也表示他創造了一個不同版本的現實,好讓他在受虐時還能繼續生活。現在他準備好要放下美好的童年幻想,去看看實際上發生了什麼事。
和遺忘及重寫歷史相關的其他策略,是合理化和淡化。就像重寫歷史一樣,這些技巧也包含了否認與假裝。倖存者會替施虐者找藉口,他會解釋為什麼他控制不了自己、她是因為受到了某種驅使、他並不知道自己正在做什麼,或是她其實是愛我的。這些合理化的藉口包含了酒癮、藥癮、精神疾病和不幸的婚姻等等。事實上,倖存者可能也會用施虐者用來辯解自己施虐行為的種種藉口,來解釋施虐者的行為。我們應該把這種做法視為是倖存者為減低受虐的嚴重性,好讓自己能掌控、應付的一種方法。我們必須尊重他們的生存策略,但不應該把它當作事實真相來接受。
倖存者會藉由否定虐待的嚴重性(淡化),來減輕自己不勝負荷的感覺。他們會說「沒有很嚴重啦!」最嚴重的性、身體以及心理的虐待故事,有時候會被他們以一種隨意的、平鋪直述或是「輕輕帶過」的方式敘說。有些人說倖存者在說自己的故事時好像太戲劇化了,我聽見這種說法時總是很驚訝。(我甚至也聽見很多倖存者擔心自己太戲劇化、太小題大作了。)我的經驗是,倖存者比較傾向於淡化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需要有人慢慢且小心翼翼地鼓勵,他們才會接受自己的童年真的很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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