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中,我去過三次日本。
一次在八歲,一次在十三歲,第三次是今年,三十六歲。
八歲那年的回憶差不多都忘光了,只記得是全家跟團一起遊日本,我記得很快樂。有雪,有北海道、名古屋,還有迪士尼樂園。我不太記得細節,我只記得和家人一起感到很快樂很溫馨。
這個感覺我一直記得,也是我跟日本這個地方的第一個連繫。之後我的成長多少有些困難與痛苦之處,但我一直記得和家人一起旅行是開心的。
所以當父母說他們打算再去日本時,我十三歲了,我很堅持想跟他們一起去,即使他們一直勸說我京都是很無聊的地方,不適合小孩子玩,但我還是很堅持想去。主要是在那個青澀的少年內心裡,渴望著和家人的連結,想翻找回憶中代表溫馨的象徵。但我人生親情連結的失落,複雜而深遠,不是當時那個渴望愛的少年所能反轉的。所以他們跟著他們的教團到日本靈修,參觀著一間又一間的寺廟,而我是那個煩擾的小孩。
我記得我在第五天的時候哭了,那個傷心的原因,和我黏著他們要來日本的原因是一樣的:我感到失落,我感到無法和我最在意的人情感連結。我很久沒有哭泣,那場哭泣頗為絕望。同時我也感到羞恥,因為我覺得是個男人,長大的男人,但我卻忍不住哭號,不是那種默默的眼淚,在角落裡無人發現,而是生命中悲戚的哭喊。當時我覺得,我在他人眼中,一定是個軟弱的人吧?我也感到父母的難堪,將我帶來,卻難以應付的難堪。我們都卡在異國裡,卡在一個小孩的哭泣裡進退兩難。
回來以後,父親忿忿的向家人說,以後不帶小孩出國。我沒感覺。不,其實我感到有點羞恥。不,我沒感覺。
之後我父母還是有出國的時候,但我們小孩沒人說要再跟,我們在家吃泡麵,7-11便當,pizza和麥當勞,打電動,沒甚麼不好,也許應該說,更好。
三十六歲的我,剛出完我的自傳《不再沉默》,回顧了我被性侵的過去以及家人間疏離的關係,某方面而言,我感覺自己終於回應了我內心三十多年來的失落與痛苦。定稿之時,我人在香港,和我太太及她姊姊一家人在一起,他們也和我一起經歷了定稿、出書一路來的心情起伏。
在出書之後,我們經歷了一個月的時間宣傳,不斷的各種訪問及廣播之中,闡述我們的經歷與體會。當時的訪問,姊姊都有看。有一天她提出一個想法,不如大家一起去日本玩。當時我們剛去香港一個月回來,跟姊姊一家人一起經歷許多難忘的回憶,我第一次感受到家人的接納和緊密的連結,所以雖然我和太太兩人已經窮到某種程度,但還是答應一起去日本。
出發之前,還是感到非常不安,我們覺得很矛盾,一方面覺得日本最有歷史的文物都在京都,應該要去看,但又深怕二十年前那個不好的回憶會再次出現。最後我們決定,就試試看,無論我感受如何,我們會一起經歷和克服。
在八天的旅程裡,我發現,我過去的哀傷,來自於我對家人情感的失落,而非日本京都。我和太太、外甥、姊姊和姊夫一起的時間,我感到非常的快樂與充實,我想抓住這種感覺,想讓它成為我生命中的支持與養分。所以回來以後,就不斷在整理照片,希望能抓住這感覺的尾巴,不希望它消失在我生命裡。
未來我也會再去京都吧,快樂與哀傷來自我與家人的連結,也來自我和京都奇妙的緣分。嵐山的豆腐冰淇淋會懂,嵐山小火車會懂,天龍寺竹林會懂,千二羅漢會懂,清水寺涼麵會懂,八坂神社前的抹茶聖代會懂,箱壽司會懂,流水麵會懂,池田杯麵工廠會懂,大阪燒會懂,清酒會懂,奈良大佛會懂,鹿會懂,環球影城的哈利波特也會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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