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文的當下獲知夏林清社科院長之位遭暫時去職,以及「匿名者」(Anonymous)在台灣的組織宣稱將對輔大教職員工個資展開攻擊與揭露,竟爾生一恍惚之感。相較於過去數月猶侷限在運動圈、教育界內外層論理鬥爭,正應證了當時在夏林清哭訴遭到網路霸凌及正義魔人騷擾、國家機器壓迫時所產生的違和感與荒謬性其來有自:記得當時在文章中我寫下這樣的句子:真正的反挫根本還沒有發生。
真正的反挫根本還沒有發生,比起此時此刻示現於夏林清與輔心面前的一切阻力,我不知道他們是否終於有所領悟,原來之前還跟他們辯論的人,非但不是懷抱著惡意的魔,而是還辛苦護住善意、愛深責切的直友;指出某處可能有反省的空間,亦非所謂的以未驗證的朱文(巫姓同學男友)為根據、對夏林清遂行公審,而是在等待及期盼她能出面釋疑。相較於如今結界已被打破,湧入的群眾不由分說鞭笞踐踏,夏老師能不能終於分辨真正的敵友界線?
但就算是這樣的論理鬥爭,也並非不血腥,不暴力。特別是當論理越趨近於往鬥爭一端,情況在加速惡化,做為一個從中途開始陪伴與跟隨此事進程的報導人,我是傷心的,也無從推測從哪個時間節點開始,這傷心已被寫入、被決定了要帶著部分血肉模糊的腐爛離開事件現場。是從與昔日還算親好的對象爭辯此事而決裂開始嗎?還是從看到以往景仰的運動前輩們圍住兩個22、23歲的孩子,要他們對整個系所道歉的震驚開始?還是從各種新舊人際關係的拉扯開始?還是從眼見昔日的議題組織、人物,跳樑弄丑開始?還是從看到鬥爭手段已無節制尺度地往死鬥走,開始?
人皆如鏡 魔也如鏡
事情是一步步往下走的。人們的傷口與痛苦是點燃自己與他人的柴薪,那麼走到今天,對誰也都不冤枉。我不認為四方馳援的公知與憤怒的鄉民,人人都明白自己在輔心事件中被感召的憤怒與悲傷源何而來,然而恐怕是誰都帶著一點破滅離開,話說回來,這又何嘗不是此事最營養處?夏林清讓我們認清典範的崩壞,而我們自己讓我們認清護存善意之難。
漸闇漸啞,無從安魂,這是我看到巫同學PO文道歉的第一個感受。我傳了訊息給朱同學(巫同學男友),問他好不好?他說不好,我再沒有多問。早些時候因為斟酌著要不要寫一篇完整的報導,遂與他談論過受訪的可能;依照我自己的習慣,無論在各種擺盪與互動中,最後將與受訪對象建立什麼程度的信任關係,亦不論如何查證與挖掘在語言之外的各種故事,在約訪最初,我都會先問:「你自己對於此事發展的期望是什麼呢?」已經回到中國的他說了兩次「不知道」,這問題懸了兩天之後我又問:「有比較希望的方向,或比較不希望的方向嗎?是怎樣都可以,還是怎樣都不可以了,還是怎樣都沒差了,是哪一種?」
他說:「怎樣都沒差了。」
容疑與判刑 對玻璃心而言顯無差別
往朱同學而去的攻擊多,因為他是「憤怒而失控的男友」,針對巫同學而去的攻擊隱晦而曖昧,時而伏流於充滿暗示性的揣測之中,比方說她其實沒有被性侵,而是在電梯口與人合意性交,為了安撫男友,遂不得已反控性侵。也基於同樣的理由,她不得已同意朱同學的529 公開控訴,為「不實指控」背書。這是情慾流動說的升級版。
朱同學的控訴是否不實,因為始終缺乏夏林清的核對說明,至今無從判斷;夏林清等人眾口聲稱已證明為不實的根據,無非是一些牽強的邊緣情境,或缺乏理據與邏輯的主張。比方說:全由主觀認知的動機,夏林清卻要求他人舉證證明,若不能證明她的主觀認知,即宣布她沒有動機,因此朱文為構陷。
比方說,蔡桓庚沒有要傷害朱、巫的本心,是朱同學在盛怒與傷心中誤會了他選邊站的行為是一種傷害、誤會了他引導王生去思考性侵前兩造的互動可能是一種協助他得出合意性交辯詞的手段──但是他沒有要傷害巫同學的意思,真的沒有。又比方說,鄭小塔沒有要唆使朱巫晚報性平,她最初是以朱巫友伴的身份介入此事,那麼為什麼在夏林清回國、工作小組接手後,這個「友伴」旋即退場,也令人感到違和。
又比方說713的談話,是40分鐘而不是5分鐘。又比方說,一連串朱巫親舊片面公開的私訊、對話,皆顯示無論朱巫,內在都曾經有激烈的崩潰,因此他們顯然是基於無法處理自己與對方的情緒,而選擇無理性的向外發散。檢視上述種種,會發現即使最善意地接納全都,當做事實,也僅是互不排斥地補足整個故事的脈絡,而不具有否定朱文敘述的效力,甚至有些面世的資訊,逐層加深勾勒出的輪廓反而令人理解各種「誤會」源何而來、且其來果有其因。
至於關鍵的:夏林清到底在什麼情況下、有沒有說出:「一直以來,輔大心理系都有一支屬於自己的獨特路線,因為這支路線,你也知道外面的很多人是怎麼看我們的,你們以為院裡關係很和平嗎?」、「其他系誰都等著看心理系是不是會出點甚麼紕漏或是笑話,這件事如果傳出去,搞不好會成為壓垮這個系的最後一根稻草!」,以及「你們學生之間的情慾流動我也知道,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你們平常在8樓幹些什麼,偷吃也要把嘴巴擦乾淨,沒錯,你,確實,酒後,亂了性,但我不要聽一個受害者的版本,我要聽你作為一個女人在這件事裡面經驗到什麼!不要亂踩上一個受害者的位置!」,關於這部分的說明,至今闕如。
之所以在此火燎關頭,仍把這些緊緊刺痛神經的話語再貼一遍,並不是懷著落井下石、要看火燒得更旺的惡意。之所以反覆追問、之所以持續地需要夏林清說明,是這正是可能的最需要反省、與可能的最有可能出了錯的環節所在。
你瞧,到現在我仍在使用「可能」,但夏幫眾會看見這微弱的堅持嗎?不會,「質疑夏林清」等同於「殺死夏林清」,將夏林清三個字換成工作小組或輔心路線也都是可以的;就是一種問都不能問、問了就會毀棄所有累積的努力的狀態,問了,你就是劊子手、網路判官(回想起如何被說是網路判官而百口莫辯,受害人的位置我也很想坐一坐),倒是如果之前那樣好好問就叫做死刑了,那麼現在被暴民踩踏,不知道又算是什麼?
引力 伏流與潰解
回頭看朱、巫在過去一年半以來的處境。輔心系所與民陣系統顯然有很強的內聚能量,再承接上一段的情慾流動說,再結合反性汙名的正當性、與夏林清流派的培力路線,三者交織融合為一扭曲殘虐的無形之網,籠罩在朱、巫兩人及其親好的同儕間,真實存在。以至:巫同學若否認合意性交-「妳為什麼要否定自己的情慾流動?」;巫同學若強力主張自己受創-「妳不要踩在一個受害者的位置上」;巫同學若噤聲-「就是因為她其實是劈腿而不是被性侵,她安撫不了男友,只好任由他代言」。
以上三點,任一件事分開來說都是對的,或都有可能是真的,然而夏林清及護持她的師生,真的有拿出一點人文社會學科的訓練、張眼看看這兩個孩子所落陷於怎樣的結構嗎?(倒是夏林清很敏銳地能辨識出自己受到三重壓迫的結構位置,還製作精美圖表)尊師,親舊,理念與現實,各自惘惘,各自成脅;他們是進了一只能入不能出的門,在門裡/家內受了傷,只能在家內解決,一旦捨離師門,哪怕只是要好好地走出去,都是叛逃,都有「代價」。
而這代價,便是夏系眾人在內部邏輯裡所念茲在茲的「拿起責任」了。在整起事件中,多的是「他人笑我太瘋癲,我笑他人看不穿」的文化衝突:夏幫眾自有一套頭尾銜接、自給自足的內在邏輯,哪怕與常識悖離再遠,哪怕自我矛盾,在一種近乎宗教情懷的神性面前都不會是破綻。也因此,各界驚詫的「太瘋癲」,自始至終都只被當成是外人的「看不穿」,對話於是終歸無效-耗盡力氣的無效、徹頭徹尾的無效。反身性成為不可能,外在環境與外部語言與外在的價值觀,對他們而言都不是真實,自然不可能有勾連的路徑。而他們確實直到現在都還不明白(或還在演出一種不明白),人們對此事件(自己可能都說不清)的痛苦與憤怒究竟從何而來,即使早早有人揭示:夏林清率眾離開了實踐的田野而不自知,理論凌駕於真實人情之上,這是一條滅失人性而異化為工具的道路,輔心事件即是多年封印的堤防終於被兩個受傷的孩子敲開了一個小小的口,然後在經由工具們親手挖至潰堤。
這一場戲,看得令人驚心,尤其是每當憶起幾個當事人都還是二十出頭的年紀;或正是這樣的年紀,才有可能揭露、敲開這個堅硬(而多少運動者輾轉死去又重生)的內部,使其流淌於陽光之下?
也談談眾多受害者
不是只有朱、巫覺得被背叛了。也不是只有他們感到受傷。
這一兩個月來,有越來越多朱、巫的故舊好友,片面地公佈他們與朱巫在信任關係下的私人對話。支持夏林清的人從中擷取材料:看哪!朱同學如此憤怒,如此失控,整起事件,就是他為了自己排解不了的情緒而遷怒他人;看哪,巫同學對夏老師道歉,如果不是於心有愧,又意圖私了,在夏老師口中缺德兇狠的她怎麼可能說自己對於夏老師所受的苦感到抱歉?看哪,原來蔡學長也是被誤會的,蔡學長是真誠地關懷朱巫,哪怕他在事發當下的言行確是對被性侵的巫同學不利,但是他可沒有存在要傷害他們的心噢。
這些資料的現世,讓人越來越驚詫,感受也越來越晦暗。人際倫理的準則被踐踏了,踐踏者還甚有道裡,覺得自己毀棄信任、撕裂關係,是在挽救走上歧路的朋友,是不惜代價自我犧牲,來「勇於任事」。一切動作繫於鬥爭二字:一邊端出一種「敢鬥就來」的正面迎戰氣魄,一邊淒楚無限、哀告受害,再一邊,裝瘋賣傻、汙衊攻擊,穢亂所有可能具有公共性意義的討論,使得對話難度加高。在此三重操作下,有人堅持只看到自己的傷口,只討自己要的公道,蔡學長在針對輔心事件發起抗議的現場,對著質疑者大吼:我才是受害者!我是529 PO文的受害者!
我其實無意否定任何人的愛,也無意否定任何人的傷,然而我想說,所謂的溫情承接,所謂的陪伴,所謂的人與人之間真誠的關懷與愛,很多時候不在於你多做什麼,更多時候是在於你有所不為。
人們每一個朝外的行為都帶著自利的動機,某種程度上,到最後只能以:「我願意為了對方不做什麼」,來度量情誼的深淺。
來到所羅門王面前 誰都不冤枉
而鬥爭逼使人永不止息。知止何其困難,而鬥爭逼使人永不止息。
在運動場域裡,面對國家機器或是惡質資方,鬥爭是一種絕對積極的善,然而鬥爭手段與精神也被大量地運用在某些團體組織對於同志的理念檢查,或是如此刻還正在進行中的,對於故舊、同儕或自己的學生,對於「家內衝突」的處理。
我們看到,夏林清以她的多重身分,不停呼籲朱、巫的故舊,「出來說明他們的狀態」,這是文革時期常見的「揭發」。越是親近,越貼身貼心,越知道哪裡脆弱往哪裡打。朱在幾個月前對朋友傾吐痛苦,以為是友伴彼此承接,轉眼就被當成是整肅的材料;巫同學天真地應邀進入舊友架立的對話平台,其中對於夏林清在此過程中所受到的苦真誠抱歉,信件旋後即被公佈,並扭曲為「大街打人小巷道歉」。
這樣的鬥爭真的是為了要釐清真相嗎?我相信通往真相的路必然充滿荊棘,卻不意味著走過荊棘之路必定得拋失人性,我不停想起那個故事:兩女來到所羅門王面前爭子。所羅門王說,請各執孩童一手,誰能把孩子拉過去,誰就是生母;然後把孩子判給了在爭搶中先放手的母親。這個廣為人知的聖經故事,在輔大案中,說得可以不只是母性而已。
我與林香君老師曾有一次簡短的對話,談到多重的真實,也談到互為主體性的可能與價值。雖然當時林老師將對話的重點放在溝通與公共論述的方法論,然而如今想來,何嘗不是揭示一條和解的道路?我同意可以在正視受傷事實的前提下,有多重的真實存在;我還同意另外一點:我同意夏林清其實沒有錯得那麼多,在〈不(願)負責的到底是誰?〉這篇文章中已說得清楚,我認為朱、巫與夏的關係也好,工作小組的理想也好,其實皆存在著獨特而或可堪稱秀異的本質,只是,設若有瑕疵,我們可以修正;設若有人受傷了,我們可以反省;設若有改善的空間,我們可以辨識、指認,然後前進。
設若,設若,設若。設若沒有人因無明恐懼發狂,設若沒有一干護主心切的幫眾出面圍事,設若。
而後定 而後能靜 而後有安 而後能得
在9月21日,我們有了巫同學對所有人的道歉。公開的,一點也不「小巷」了。巫同學做了和她的老師、她的故舊,甚至是她的男友,都完全不同的選擇,她的文章最後一段是這麼說的:「我走到此刻,面對生而為人的鬥爭與抗爭,得為我自己在過程裡的失去人性、沒有人性的所作所為道歉,但願一些人、事、物,能在傷痛或死去的路上,獲得一絲一縷的安息。」
坦白說,哪怕我奉之為人生圭臬、時刻自我警醒,然而這卻也是我不會做、也做不到的選擇;我一方面不相信透過歸咎己身能如願換得復歸平靜,一方面立於風暴中心,一側是我自身傷痛,一側是利害得失,不可能考慮捨下兩者,以這種方式步下舞台。我記得在認識朱同學與見識到巫同學幾次成熟溫柔的處事之後,我想像過這兩個年輕人經此洗禮,他們會長成怎樣的大人?總覺得答案漸漸浮現,說自己沒有人性的,以及從一開始就被貼上來自文革國家標籤的孩子,到現在,已證明他們自己才是努力保留了一絲人性的人。
在此可能的終幕中,人皆有傷,差別似乎只剩下我們做什麼樣的選擇,這選擇將把我們帶往下一個受苦或得到身心安頓的現場。巫同學在腥風一片中留下可依循的足跡,即使到最後眾人都對了,溫柔的人還是只有一個,雖然這種溫柔,令人心痛。夏林清面對巫同學的道歉,接連對殘忍的正義魔人喊話:「不要讓她的道歉白費了」,奇妙的是,這是有史以來我第一次同意她的看法。如果我們可以學到一件事,就一件事,我希望是我們目睹了、看到了自己在無明與恐懼面前,人性喪佚的輕易。
*原文發表於2016年9月24日
*原文網址:http://upmedia.mg/news_info.php?SerialNo=4557
**本文已取得作者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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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da Chou:輔大心理系性侵事件全系列
Sada您好,拜讀您的文章讓我不禁在颱風夜開了啤酒來享受一番,但聖經中所羅門王的故事是拿刀來剖成一半,不是個拉一隻手,將故事貼給您參考"有一個叫所羅門的審判的故事,兩位新生兒的母親帶著一名男嬰來到所羅門王面前,請求所羅門王裁決誰才是這個孩子的真正的母親。有一位母親的孩子在一個晚上死去了,這兩位母親都說這個仍然健在的孩子是自己的。當所羅門王建議將活著的孩子劈為兩半,每個母親得到一半時,男孩真正的母親說她願意放棄這個孩子,而另一位則說:「這孩子也不歸我,也不歸你,把他劈了吧!」所羅門王立即宣布那位願意放棄孩子的母親才是那個孩子真正的母親,並將孩子還給了她。引用經文"列王紀上3:3-28;4:29-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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