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自己的傷痛流淚,原來是如此的艱難。
[我為你哭]
兩年前的深夜,三郎跟我訴說了他三歲時被奶媽一家性侵的經歷。他說得很慢。我記得他震抖的嘴唇,捲曲的身體,還有房間的晨光。起初,他想起小時候沒有與家人同住,眼淚就掉下來。內心的寂寞,從沒被看見過。寂寞的眼淚乾了後,三郎繼續說出他在奶媽家的經歷,一段段被禁固、暴力對待、灌食、挨餓、威脅、譏笑的片段。我記得他的聲音很小很小,每句話都斷斷續續。後來,他說到晚上會被奶媽奶爸搖醒,強迫他參與他們的性活動。他說的時候,聲音更是斷更是抖,有時只是嘴唇在動,但我聽不到聲音。他沒有哭太多,眼淚只掛在眼角,就被擦乾了。
我當時大概是哭到一塌糊塗,眼睛有點痛,眼淚鼻涕不停流下也來不及擦。我很生氣,為什麼那些可惡的人可以這樣對待一個三歲的孩子。我很生氣為什麼他的父母可以那麼不負責任,丟下自己的孩子。他們怎麼可以不知道,怎麼可以不理會自己兒子的哭喊控訴。我很難過,為什麼三郎要一個人經歷那麼多痛苦,我不知道他是怎麼撐下來,我不能想像一個小孩如何渡過這些痛苦無助的日子。我覺得很哀傷,很哀傷。眼淚停不了的流下。突然,我發現小小的房間內,好像只有我一個人在哭。他的「平靜」讓我有點不好意思,是否我反應過度?是否我大驚小怪?我記得當時三郎當很脆弱,有點謹慎,有點難過,但我沒感到他流露太多感受。
[沒法為自己流淚]
自三郎恢復童年性侵的記憶,我發現他每次說起自己的經歷時,他的鼻子通常會感到很酸,有時會打噴嚏,然後不停流鼻水,但就是哭不出來。我跟他說鼻子酸可能是想哭的訊號,他開始留意鼻子酸時的身體感覺。經過幾次觀察,他說感覺到一股能量往眼睛流,但會停在鼻子,然後鼻子、臉頰到脖子都會有酸的感覺。這是三郎長期在察覺到哀傷時的身體習慣:不要哭泣。他曾經告訴我,他感覺不到哭有什麼意義,哭是讓自己麻煩讓別人麻煩的事情,哭是不好的事情,會覺得丟臉。我靜靜的聽著他的想法,心裏不停回溯我與他相處時有關哭的回憶。
[為他人的痛苦流淚]
我記得他曾哭。樂生貞德舍被強拆當天,他大概是第一批被警察抬上警車帶離現場的學生。我下午跟他在樂生再碰面時,他眼鏡已經斷掉,而強拆也擋不下了。他開始在忍泣,整個身體不停顫抖,哭到累倒。我們看電影或小說時,我也記得他會哭。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是我們在讀《飢餓遊戲》第三集小說,內容描述女主角戰爭結束後回家跟貓生活的片段,主角的身心狀態大概與戰後創傷症候群的描述非常貼近。三郎讀後哭得異常痛苦,無法說話。我們現在才理解原來小說描述的創傷心裡狀態,觸動了他長期無法用語言描述的感受。
[不容許我哭]
三郎可以為他人哭,可以為故事的人物哭,但卻無法為自己的經歷流淚。我也記起我們爭執時,我感到很難過哭著說話,但他會在我哭的時候不理我。他會去打電動,他不會看我,他不會說話。我曾因他在我哭泣難過時不理會我而感到很受傷,感覺好像自己做錯事,被懲罰一樣,但明明是他讓我生氣難過。他這時候會說:「說也沒有用,事情只會越來越差。」我現在才發現他不懂回應我的哭泣,也無法忍受我哭。
[整理童年的經歷]
我們也慢慢整理童年的點滴,回想有關小時後流淚的回憶。三郎說起三歲時爸爸媽媽搬到去新家,留下他一人在奶媽的家。他不相信父母真的不理他,他每天會走到舊家門前,哭著等待家人回來接他。奶媽怕鄰居看到他不停哭,白天都把他鎖在房間裡,不想其他人知道他在哭。後來小三郎理解到不能在奶媽一家人面前哭,不論是害怕還是哀傷,哭出來的話會讓他們知道自己的弱點,變成為他們威脅與譏笑的手段。在這樣的環境下,小孩每種需求和情緒流露,成為了成人控制與利用的手段,甚至帶來危險。
三郎也記得在爸爸媽媽面前哭過。在他不配合奶媽奶爸的性活動後的早上,奶媽把唯一陪伴著小三郎的狐狸娃娃和奶嘴丟掉,作為懲罰。之後他哭著告訴媽媽,奶媽一家很壞,強迫他做不好的事,還把狐狸娃娃丟了。媽媽沒有理會小三郎的哭聲,繼續跟奶媽寒暄,笑說小孩不懂事。小三郎很絕望,因為媽媽對自己的求救哭喊沒有反應。當父母都不理會自己時,小孩還可以怎樣。三郎的父母不只是一次偶然對他的哭喊沒有反應,這些忽略持續了三年。每逢父母星期天來奶媽家時,雖然也是短短的十多分鐘,卻是三郎逃離危險的唯一希望。三郎努力希望父母聽到自己的聲音,他哭到筋疲力竭,但是得不到回應。他開始覺得哭是沒有用的,他更會懷疑是否因為自己哭,所以爸爸媽媽才不要他。
三郎五歲時回到爸爸媽媽家,但他的眼淚依然得不到適當與合理的回應。他記得幼兒園有一份填色功課,他知道只要用心慢慢填,不要畫岀線外,就會得到老師的稱讚。他爸爸看到他在填色,說要教他畫陰影。爸爸在小三郎的功課紙上開始畫起來。三郎很害怕,因為整張紙都是顏色,都是爸爸的筆跡,而且顏色都跑到線外!爸爸沒有停下來,三郎急到留下眼淚。爸爸看到他哭,放下了畫筆,說他哭很奇怪,然後就把依然流著眼淚的三郎留在房間,自己出去客廳。
[承認受虐的事實]
小孩哭的時候,都需要身邊的成人安撫與回應。小孩哭了,代表有事情不對了,可能他不舒服了,心情難過了,或是各種他需要成人安撫與協助的可能。這是孩子需要理解與溝通的開始,我們要觀察與聆聽小孩,才能理解他的想法與感覺,然後一起接納各種不同的情緒,並學習回應現實的各種限制與挑戰。三郎從小以來,從來沒有機會得到他人證實童年受虐的事實。他的眼淚從來沒有被看見、珍重和安撫。
他的感覺被父母長期忽視、拒絕、批評、扭曲與踐踏。長期情緒受到虐待的結果,是三郎在成年後無法為自己哭泣,長期活在情感麻木的身軀,無法與自己內在的感覺連結,以及逃避伴侶的眼淚。看到傷害的來源,讓我們在復原的路上有了方向。我們先慢慢整理童年的經歷,辨別哪些是不合理的互動,然後給予不同的經歷最貼切的命名。這是很痛苦的歷程,因為這意味著承認我們最愛的父母,原來是有做不對的時候,這也意味著我們可能曾受不適當對待,甚至是曾經受虐,曾經那麼痛苦。
[珍惜每個想哭的感覺]
接納自己的經歷,連結自己的感覺,是很不容易的事。三郎花了很多力氣和很長的時間去告訴自己的身體,所有的感覺都是合理的,所有的感覺需要被鼓勵表達出來。練習哭泣成為了我們一個有趣的課題。曾有一段時間,我們家裡都一定存放很多洋蔥,黃色的、白色的、紫色的、本土的、進口的,我們都會買。除了因為我們喜歡吃洋蔥外,三郎也很著迷切洋蔥。他會把洋蔥對半切開,然後放在眼前,等待著眼淚一滴一滴流下。他想證明自己還可以哭。不過後來我們看到一篇文章說不同原因所流下的淚有不同的化學成份後,他就沒再那麼熱情的切洋蔥,因為洋蔥的眼淚,畢竟不是我們哀傷的眼淚。
要收集三郎哀傷的眼淚,真的不容易,因他的眼淚都卡在鼻子,哭不出來。我們嘗試很多不同方法,譬如練習當眼角有眼淚時,手不要急著把眼淚擦走。我也發現若他想哭的時候我觸碰他或看著他,他會立即阻斷所有感覺。於是我在他想哭時不碰他,不看他,但靜靜坐在附近陪伴他,讓他不感到孤單。當眼淚慢慢可以流下來時,我們開始討論眼淚的味道,紀錄眼淚的路徑,分享眼淚流過皮膚的感覺,甚至為弄濕了衣服和被子而自豪。經過很久的練習,三郎慢慢可以在感到安全的地方哀傷。他會躲在床上的角落,用被子包著自己哭。他會一邊打電動一邊哭。後來三郎更可以在公車、在咖啡店、在書店、在街上流淚。他現在哀傷難過時,眼淚已經可以自然流下,這是復原成果。
除了練習哭泣,我們也重新理解哀傷與哭泣的意義。我們會討論一個小孩哀傷時合理的對待與照顧。有時我們會想像我們有一個小孩,想像如何回應他的哭喊。我們會討論教小孩畫畫時,如何安撫哭泣的小孩。在車上聽到嬰兒哭聲時,我會問他有什麼感覺。我們從父母身上學會如何回應與看待自己的情緒和感覺,若很不幸,我們的父母有錯誤的概念,給予我們不適當的回應與互動,成年後我們便必須花力氣去重新學習與感受。
[陪你哭到世界的盡頭]
當他哭泣的時候,我總有一個衝動想拿出玻璃瓶,收集他流出的眼淚,因為每一滴眼淚,都是那麼的珍貴。雖然這想法被三郎阻止了,但我想讓他知道我在意他的眼淚,我在意他每個哀傷的感覺,因為這些眼淚訴說了他的過去和故事。我願意陪他哭到世界的盡頭,我們無論在哪一個角落都不在需要隱藏任何的感受。三郎讓我知道,為自己的創傷感到哀傷,是撫平創傷重要的一步。我們理解到原來可以哭是很了不起的事,原來哭也是一種堅強的方式。
為自己的童年所受過的傷害哭泣,很不容易,我和三郎仍然在練習和探索中。
by 思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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