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場黑洞裡的孤獨戰爭。當三郎回憶起童年殘酷的真實,性侵、遺棄、虐待,各種深不見底的幽暗情緒淹沒了他。他一次又一次掉落絕望的深谷,如何安慰也無用。還好,這世界有貓。貓拯救了我們的世界。
[正面迎擊黑暗回憶]
在復原初期,高濃度的痛苦讓日子非常難過。每天看到還是那麼鬱鬱不語的三郎,我只能希望今天可以快點結束,期許明天可看到快樂的三郎,可再次與他分享喜悅與期待將來。只是難過的日子一天又一天,時間彷彿停止了一樣。我知道三郎已用盡一切力氣與創傷搏鬥,但殘酷的事實是我們無法短時間扭轉童年創傷帶來的痛苦。
我記得有一天晚上,三郎睡前說:「復原的路很痛苦。」我蓋上被子,握著他的手,靜靜的靠在他的身邊。是的,三郎說得沒錯,復原的路充滿不能迴避的痛苦。我見證了三郎復原的歷程,也體認到無論我多努力,多愛他,有些難過他只能獨自體會。我曾幻想自己可以犧牲什麼,換來他的平靜與快樂。不過,這世界沒有這樣的等價交換。復原的難關,得靠三郎的意志與意願來渡過,我只能在黑暗中靠在他身邊,為他帶來一點溫暖。
[慢慢的重拾人生碎片]
哀傷與空洞感覺,把三郎不停往深淵拉,讓人看不見光。三郎起初很焦急的可以快點離開絕望無力的感覺,因多一秒的痛苦,也是如此的沉重。然而,正面觸碰黑暗回憶所耗費的精神與身體能量,遠超出我們的預期。每回溯一小段回憶與感受,三郎都是再次經歷當年的創傷。那時的味道、那人的身影、那黑暗的角落、等不到的天明、身體的痛楚,還有無盡的恐懼、哀傷、憤怒和絕望,不停不自主的重現,再重現。這是一般人無法想像的痛苦,但這是大部分經歷童年創傷的成人需要克服的困難。
我們漸漸意識到復原節奏轉換的重要。黑暗的過去不能迴避,但也要適時喘息,讓痛苦的感受不會累積至身心無法承受。我們慢慢緩和復原的進程,不能焦急。這個延宕了三十年的傷,需時間去復平。只要確認了復原的方向,我們就一小步一小步,扎實的走下去。三郎每每想起一個過往的生命片段時,我會支持他把經歷與感覺書寫下來。我會在他有力氣說話時,鼓勵他跟我分享這些回憶。這歷程會浮現很多對生命、關係、價值的疑惑,我們花了很多時間重新認識自己與這個世界,慢慢檢視一小段一小段的過去。這是急不來的大工程。
[在黑暗中喘息]
在這漫長的復原歷程中,三郎需要能源補給站,讓身體與心靈稍作休息,才有力氣處理下一個創傷的經歷與感受。不過,在復原初期,三郎對大部分身邊的人事物失去興趣,其實可說是跟世界失去了聯繫。這種斷線的狀態,讓我很難找到著力點。到底什麼東西可讓三郎得到一點安慰,可以短暫逃離痛苦的循環迴路?我開始觀察三郎在痛苦的日子中,有什麼事情可以分散他的注意力或緩和哀傷的情緒。
我會在他狀態好一點點時,問他想吃什麼?想去哪裡?想做什麼?大部分時間都沒有答案。他會用被子窩著自己,靜靜的在床上。他過往喜歡的事情,大部分都會變得無用。什麼事情也提不起力氣。有一次他突然說想吃冰淇淋。我反射式的回應說,吃冰你會氣喘啊!他一臉失望。我當下知道自己錯失了回應他需求的重要時刻!我緊急再邀請他吃冰淇淋!他戰戰兢兢的說,真的可以嗎?我用肯定的眼神看著他說,當然可以!!三郎一直也不敢出門,結果因為要去買冰淇淋,我們帶著氣喘藥出門,順道一起曬太陽!
[在窗邊等待貓]
為了可以吃不同口味的冰淇淋,我們開始去更遠的地方。他也會陪我去咖啡店喝一杯濃縮。我們會坐在咖啡店一個沒人注意的窗旁,聊聊天,看看天空。我發現三郎的眼睛都在尋找貓,他看到貓會不自覺的笑!於是我們便去尋找熟識的流浪貓,一隻一隻去找,去摸摸牠們,跟牠們說說話。有時我們會跟隨社區的愛媽一起餵貓,這時通常會遇到滿街的貓。因為這樣,三郎漸漸沒那麼害怕人群,沒那麼害怕在走在街上。在城市中尋找貓的眼睛,不知不覺讓三郎安穩下來。
貓繼續進一步進入三郎復原的世界。我們會尋找貓咪咖啡店,期待店貓會窩在三郎的身旁。有時他寫完一小段回憶後,他會看臉書上貓咪社團的貼文,收集貓的gif,看著螢幕中的貓無限循環的重播。我曾擔心他是否沉迷在網路的貓咪世界,逃避現實,但我慢慢理解到這是三郎被痛苦圍繞時,可以感到安慰的事情。後來我們買了本厚厚的貓咪照片集。三郎把書放在床邊,睡前會一頁一頁的慢慢看。我們更一起在手提電話照顧虛擬的貓咪,為每一隻貓咪命名。漸漸,三郎可以再拿起畫筆,開始畫貓,想像他們跟自己對話。他更創立貓藝術家Felis Simha的身分,展開新的創作歷程。
[在痛苦中尋找安慰]
我們無法迴避痛苦,但復原需要節奏。長期處於高濃度的痛苦,讓身心都無法好好活著。所以,復原的路上需要補給站。貓讓三郎在痛苦回憶中,找到聯繫當下的線索,這是活著的真實感覺。每一位在復原路上的朋友,需要的安慰都不一樣,因為每一個生命的經歷與感受都是如此的獨特。補給站可以是一隻大毛公仔、可以是聽海浪聲、可以是游泳,更可以是閱讀繪本、看卡通、聽音樂、打電動、吃甜點等任何一種事物。沒人可以評判他人在痛苦難過時需要什麼安慰,他們需要的是尊重、時間與空間。
作為身邊的陪伴者,我們需要觀察、接納與回應創傷倖存者的需求。他們可能不知道如何表達自己的需求,也可能不確定自己需要什麼。慢慢來,試著用不同的問題來問他,用不同的角度理解他。陪伴他練習確認自己的感覺,鼓勵他說出自己的感受和需求。對童年曾受過虐待的成人來說,這些都是不容易的事。我們也要注意陪伴者自己也同樣需要補給站。對我來說,可以跟三郎一起出門喝一坏濃縮咖啡,一起看看城市的風景,我就有信心可以面對下一個復原的難關。
--思寧 (陳潔晧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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